第1章序章田野工作及问题的由来
1.1鲍曼的谶语及我田野工作中的遭遇
齐格蒙特·鲍曼在《作为实践的文化》中将“文化”在概念中的矛盾性梳理出一种内在的二律背反。认为作为现代社会自我意识的“文化”中包含着两种不可调和、尖锐对立的话语:“一种将文化观念作为自由驰骋的精神活动,以及创造、发明、自我批评和自我超越的场所;另一种话语则将文化假定为一种例行化和连续性的工具,即一种社会秩序的婢女。
非常恰巧,应用这两种话语的典型代表,前者是艺术和诗歌,后者就是文化人类学。也就是说,艺术家眼中看到的“文化”往往是文化中作为失序的动力部分,文化人类学家则潜意识里将文化当做秩序的工具。尽管双方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但本质上一种观念否认着另一种。不得不承认,如果我早一些读到这种直白的意见,想必可以少走不少弯路——它虽然不够全面,却在某种程度上击中要害,而且可以解释我早期在田野中遭遇的种种挫折。
回想起来,从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谈论文化的“功能”和“结构”,到博厄斯及其学生谈论文化的“整体性”,甚至于列维·斯特劳斯在许多种文化中提炼“深层结构”,我们一直习惯于将文化想象成一种稳定、持续、具有整体性和难以改变的惰性的基质——并依照这种想象处理我们的研究。即使在那些强调“动态”、“历时”或“冲突”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流派中,当人们关注社会的变迁、流动和社会事件的变化发展时,也倾向于将“文化”当做常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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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像研究宗教一样研究艺术
科学分析真该被斥为破坏了构成文学作品和阅读独特性的东西,而且首先破坏了美学乐趣?社会学家注定要落入相对主义,价值的平均化,贬低伟大,破坏总是独一无二的“创造者”的独特性?这难道是因为他与大多数、平均数、中等、进而与平庸、次等、平民、许多默默无闻的被埋没的小作者有牵连,与最令这个时代的“创造者”厌恶的内容与背景、“对象”与外文本,即文学的外在有牵连吗?所有这些不可知论的维护者狂热地筑起不可攻克的人类自由堡垒,反对科学的探索,对于这些人我以歌德的这句极富康德意味的话来反驳,它令所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专家心生灵犀:“我们的观点是,人有权假设存在某种不可认识的东西,但他不应该为研究划定界限。”
布迪厄这种对于质疑近乎刻薄的总结和他作出的充满信心的回应让我们想起另一个被人们一度宣称为不可能或不应该被“庸俗社会学”亵渎的领域——宗教。事实却是,人类学的确正是在这个领域做出了许多的智识贡献。由于找不到人类学研究当代艺术的先例,读者将会发现笔者在文中大量引用的理论、分析思路和结论其实都来自人类学的宗教研究。特纳、道格拉斯、格尔兹等象征人类学家在分析宗教的时候得出来的结论,挪到艺术领域都意外地适用。
对于超越性存在——神明或至高的“艺术精神”——的信仰是宗教与艺术的第一个共同之处,从这个角度进行类比有助于我们理解艺术圈那种古怪的平等性表现,其深层精神可能来自于身处共同的超越性信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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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引论特纳之后:communitas如何持续存在?
维克多·特纳是本文的起点和最初的灵感来源。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他陆续发表了一批文章来探讨“反结构”问题。在人类学探讨中暗含着对于当时美国青年一代此起彼伏的“反文化”运动的关切:在“垮掉的一代”、“嬉皮士”、“flower people”、“新纪元”、“反战运动”、“坎普”等反文化现象背后,他看到的是在所有历史和文化发展的背后,在东方与西方、等级与平等、个人主义与共产主义诸多对立的背后,隐藏着极为简单的一个事实——人类是结构与反结构共同造就的实体,人类在反结构中成长,在结构中生存。
他非常擅长把握吉普赛人、艺术家、嬉皮士或达摩流浪者那种平等、浪漫、精神性、矛盾、流浪、漂浮无根的生活。他关注到了人生一种其实很普遍的境况——一段时间内的充满不确定性,飘飘忽忽,并不归属于何种社会结构,亦分不出彼此高下——这实际上是一种过渡状态,也就是所谓的“阈限”(liminal)。
在结构的断裂处,在从一个状态转换到另一个状态的缝隙里,人往往要暂时脱离结构(自愿或非自愿地、仪式性地或实际上地),进入阈限。早在《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一书中,他就在恩登布人的通过性仪式中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在现实社会中,当阈限中的人们因为种种原因聚集在一起,很容易凝结成一种反结构共同体。特纳把这一类同质、平等、信仰、简单和“弱者的精神力量”的群体称为“communitas”(拉丁语,意为“交融”、“共同体”),认为它们的出现绝不应该被忽视或视为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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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本文的结构安排
归纳了作为文化隐喻的“江湖”在象征层面勾勒出的反结构持续状态,并观察人们如何把这种意象带入到他们的日常交往中去,形成一个延续的、无结构或低结构的“艺术江湖”;并分析江湖与主流/结构社会的关系,江湖如何维持边界、如何通过隐匿和疏离保持独立性。
对于艺术江湖的研究与传统从中国“乡土社会”角度对于江湖的研究进行简单勾连,讨论其中的异同。总结了全文的逻辑脉络,并提示了进一步思考的可能性——以往对于社会结构的过度重视使得我们往往忽视了对于“反结构”的研究,缺乏对反结构的观察、分析和研究范式。“江湖”作为一种水域形态的社会隐喻,可能在这个层面上启发我们的思考。
最后,需要不胜其烦地再次提醒的是,本文所提供的解释不能被简化理解为因果关系。当代艺术是一种远为复杂、混沌和充满新生力的文化体系和社会体系。本文虽然尝试在象征层面和社会生活层面整理出一种关联,实际上只能作为粗略的相关性,有不少细节和例外甚至也不能放进这个框架中。这些描述与联想的要旨在于通过“深描”帮助我们接近和理解一个虽然与我们同处一个社会,使用相似的话语,但实质上有所不同的特殊场域。
但随着故事的继续,这个共同体转眼已经存在了近三十年,既没有消失,也没有结构化。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员流动、际遇变化、代际更迭,但共同体本身一直维持在一个规模不大,地位边缘,异质而带有神秘感的状态。虽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扮演不同的角色,充实艺术创作、交易、传播的各个环节,但一直没有形成比较清晰和稳定的结构。这是为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的提出、探究和解释就是本文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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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中国当代艺术圈:一个延续的COMMUN ITAS..........................10
3.1当代艺术圈及其简史.......................................................................10
3.1.1思想/文化史的线索.......................................................................11
3.1.2社会学/社会生活史的线索...........................................................13
3.1.3全球化的角度..............................................................................13
3.2 COMMUN ITAS的三个特征:阈限性(LI MINALITY)位.............14
第4章江湖:COMMUN ITAS的一种文化隐喻......................................16
4.1院士与“招安”:一场风波及其背后的结构恐惧................................16
4.2中国的“江湖”: COMMUN ITAS的一种地方性知识........................24
4.3水域生态:艺术江湖的反结构与结构化张力....................................26
4.3.1反结构的张力................................................................................26
4.3.2结构化的倾向................................................................................30
4.4“剧场江湖”:故事、传奇及象征符号的想象秩序..............................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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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艺术江湖”与主流社会
本章主要关注当代艺术圈与主流社会的关系,探究这个communitas在更大的层面上如何维持独立性,而没有渐渐融入到身边的社会结构中去。
5.1隐匿的艺术江湖及其在仪式中的显形
中国当代艺术分布在广泛的自然疆域中,并不以单位、行政甚至国境为区划,大而言之,中国当代艺术由北京、华东、华南、西南和海外五大生态圈构成,而这些生态圈无论在人员、资源上都具有高度的流动性和开放性,譬如在中国已很难区别严格意义上的北京和外地、海内或海外艺术家,像张晓刚、曾浩、马六明、曾梵志都很难从工作单位或户籍身份上将其归于某个省籍的艺术家,而吴山专、徐坦、林一林这类经常往来于海内外的艺术家也很确定其区域属性,甚至像长期定居于海外的谷文达、徐冰、黄永砯、蔡国强、关伟、倪海峰、赵刚等也越来越多开始着穿梭式的艺术活动,可以说中国当代艺术的“江湖”现象是以全球为疆域的艺术江湖既然是超空间的,是否仅能留在象征层面的想象中,而不具有(直接的)现实意义?不是,当代艺术圈不仅指一种精神上的联结,这些联结也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某些场合、仪式里被勾勒、确认和激活。
2008年一个周六,当时我还没有开始田野工作,对当代艺术也仅有泛泛的了解。我和朋友在798里的尤伦斯艺术中心(UCCA)参加完一个纪录片放映活动,准备顺便逛一逛那里的艺术展。正好赶上了某一个艺术展的开幕,很多人站在展厅里聊天、观看,展厅一侧安置了临时吧台,供应酒水和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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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
水域的象征作为communitas的一种延续机制在人类学中,唯有简短的推理才是有效的,繁长的推理总是趋于偏离轨道,变成符合逻辑的梦想、形式对称的学术困境。
在本文中,笔者主要试图通过对中国当代艺术圈这一个案的观察和描述,回应维克多•特纳关于communitas的研究。
当代艺术作为一种亚文化,先天地存在着“解构”、“不确定性”、“逃避定义”等类似“反结构”的特征。中国当代艺术圈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也体现出反结构的特点。作为一个群体,它诞生于中国现代社会史中的结构断裂之处,它的存在状态符合阈限性、局外感与结构上的弱势地位等文化表征,是中国现代社会中一个较为典型的communitas. 特纳认为communitas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因为人类总是更倾向于在结构中生存,因此communitas中总是内在地有一种趋于结构化的倾向——处于阈限中的人们最终不是回到结构中去,就是在他们的communitas中发展出一种新的结构来。
而在中国当代艺术圈的这个经验案例中,笔者却观察到一种反结构状态的延续——中国当代艺术圈在出现以来的三十余年中,一直维持着一种边缘、异质、无结构(或低结构)的状态。即没有消失融入主流社会,也没有建立起一种新的结构——种种常见的结构化力量在这里都被神秘地抵消掉了。
另一方面,在中国的地方性知识中有一种常被提及,在当代艺术圈尤盛的文化隐喻——“江湖”。描述的也是一种具有反结构特征的生态系统。在中国传统宇宙观的土地秩序之外,江湖被想象成一个具有水域特征的社会空间。........
参考文献(略)